第6章

第6章

钱不足钱朴初家两间小土房得了哮喘病，佝偻着腰趴在地上，了无生气，与毗邻的干勾鱼于得泉家那幢白墙红瓦大房子形成鲜明对照，标牌一样，向路人昭示着贫富的差距。

穷日子、富日子都是人过的日子。

钱不足钱朴初走后，家无人气，满院狼藉破败不堪，屋里没有亮，烟囱不冒烟，从根本上失去了家的氛围。

大东啊，你去西院，把老钱家院里的破烂东西归置归置，收拾块空地出来，再拿扫帚打扫干净。眼看要收庄稼了，他家的苞米收回来得有个地方放啊。”受托照看钱家的大东妈尽职尽责，打发儿子过去收拾院子。等等，把门钥匙拿着，进屋去看看里边有没有耗子，别把家什、粮食啥的给嗑了。”

他家哪来耗子，要吃没吃要喝没喝，耗子早含着眼泪搬家了，我都看见了，临走还骂他家是穷鬼呢。”二人转教会于大东许多俏皮嗑儿，挺损挺有味儿也挺形象。耗子都无法生存，可见钱家确实穷到极致。

住城里有条件享受低保”了。

净胡说，年轻轻的从哪儿学来这些刻薄话？赶紧干正经事儿去，别耍贫嘴。”

挨训的于大东伸下舌头，又给母亲赔个笑脸，接过她递来的钥匙，从房山头拎把大扫帚，轻松越过半人多高的砖墙把扫帚竖在破败的屋门旁打开锁，拉开房门时一楞之间，大吼：好家伙，你们还作上妖儿了呢，都给我站住。”

随着吼声，于大东抄起身边的扫帚跳进门里去了。

人穷没耗子的说法不准确。

欺软怕硬是所有动手的根本属性，不但人有这爱好，耗子也具备。面对村长家那栋砖混结构的房屋，老鼠的牙齿啃不动，而钱不足钱朴初家土墙稀松，随便哪个犄角旮旯，要钻洞省工省时出入自由，虽说伙食不上档次，总比眼看美味吃不着强。

于大东以横扫千军如卷席”的英勇气概一通扑打，机灵的耗子们都钻进四通八达的地道，遁得无影无踪。气喘吁吁的于大东提着扫帚满屋搜寻，连老弱病残都隐匿起来了。束手无策的于大东很有受挫感，立即回家去找耗子药，他不信凭耗子的智商能斗过人。

我说有耗子吧，你还胡诌八扯的说一大堆不着调的话。”大东妈得知耗子挺多，赶紧过来查看，顺便把被于大东碰翻的东西重新放好，再拿抹布把该擦的地方擦拭一遍。

顿时，死气沉沉的屋里现出生机。

于大东布置完耗子药，出去扫院子。

这个钱不足啊，出去这么多天，连个信儿也没有。闺女没找到，家里的耗子倒翻天了，再不回来，不定哪天把房子给他盗塌了。”大东妈很惦记贫苦的邻居，往日人在家时，也常帮助或接济他们。

钱不足钱朴初顾不得家里的耗子了，此时，他正蓬头垢面跛着脚，疯子似满世界寻找自己的宝贝女儿。女儿是他的灵魂，没了女儿等于没了灵魂。

缓兵之计，暂时缓解了张昭与父亲的矛盾冲突，跟水弈卓然进城后，便开始实施自己的预定计划。

张昭上网查找有关农村建设信息，结合自己初步考察所掌握的第一手资料，利用五、六天时间，精心设计了三不管儿村的远景规划，有步骤有措施，可谓图文并茂。

三不管儿的致富过程，初步规划为四个方面：道路硬化。从三不管村到公路主干线，3公里左右的一条乡间土路自然形成，晴天是洋灰路”，雨天是水泥路”，村民们出来进去相当困难。路是经济发展的瓶颈。要想富，先修路。只有先解决了交通，才会使发展畅通。

资源整合。松嫩平原一马平川，不同于山区地势。张昭认为，耕地分田到户，形成的分散劳动格局，不利于生产力的发挥和总体规划，要动员村民把土地相对集中，实行统一耕种。人民公社的组织形式不行，不说明农业合作化的模式也不行。另外，沿湿地边缘建造的养鱼池，目前还都各自为政，要发展也应整合，修好路栽好树，既是鱼塘又是风景区，养殖场同时要成为旅游业的组成部分。

分类经营。按照种植、养殖、旅游三大类组织有序经营，搞好农副产品的深加工等等。三类经营要成为一个有机整体，比如，庄稼要按游园的要求种植成迷宫图形，与鱼塘一起支持旅游。鱼塘边上要建起养鸡养猪场，就近用禽畜的粪便喂鱼，形成生态养殖结构。

规划新农村住房。在统一设计，统一建筑住宅的基础上，开发湿地的自然旅游资源，开辟有特色的乡村旅游。

设想不算成熟，张昭相信前景看好，但也明白，要实现设想还困难重重，最主要的是两点：观念和资金。村民们习惯了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、春种秋收夏贮冬藏的生活，要改变很难，不说别人，便是自己的父兄都会想不通。资金更成问题，村民们富裕的不多，拿不出足够的发展费用，10根手指数得过来的几个富户家有余钱，也看得比生命还重要，没把握不会心甘情愿拿出来搞发展。

面对现状，张昭就如何动员说服村民，如何争取县、乡、村三级领导的支持，如何宣传招商引资等制定了相应的措施。好用不好用难说，总之，该想到的都尽量想到了。

理论是否正确，实践最有发言权。

做好发展蓝图和规划，张昭开始推销三不管的葡萄。他先把范小丫拍的照片挂在网上，试图利用网络售卖，然后找水果商，希望拿到销售定单。几天下来，网上无人回应，市场也没打开，主要原因是商家嫌交通不便，产业不够规模，没有形成品牌。

时代崇尚品牌和名气，有内容更要有形式。当人们打开层层精美的包装，发现里边的食品精致”到只够塞牙缝时，一定会说：自己购买的是精神享受，不是庸俗的温饱。

张昭有心把销售葡萄当作引人瞩目的法码，自然不遗余力。多方联系，好说歹说，总算有个水果商勉强答应：你如果把货送来，保证质量不差，我可以考虑接手。如果市场前景看好，也可以研究长期合作。但咱得把丑话说在前边，如果产品达不到市场销售要求，我可爱莫能助，到时别反说我不守信用。”

我得抓紧时间赶回村里去。”帮助村民解决葡萄销路，是张昭实现抱负的起点。

什么？你到底咋回事呀？这几天我爸东跑西颠拉关系走后门，好不容易帮你把工作联系得有点眉目了，你走了咋跟人家交待？我劝你最好现实点，别干那些痴心妄想的事，那不是你能干成的。”

水弈卓然情绪激动，不知该如何阻止张昭？那天，回城的路上，水弈卓然萌生宁可药死张昭也不放手的想法，不过一闪念而已，真要实施难下决心，矛盾还没发展到那步。

卓然，我不想再与你进行任何争论，只一句话：我绝不留在城里。”张昭以不变应万变，对付水弈卓然那一连串的问号和结论。高楼林立，灯红酒绿不是我留恋的环境，挣钱吃饭，娶妻生子，上网冲浪也不是我追求的生活，我不想让所谓的潇洒来消磨生命。我的人生价值是改变家乡面貌，所以，希望你认真看看我的规划图，更希望获得你的支持。”

张昭，我不愿跟你吵架。”水弈卓然尽量稳定自己的情绪，保持思路清晰。可我必须劝你不要偏执，不要认为只有回乡创业，才能实现人生价值，更别把一纸规划和美丽的效果图当饭吃，要把蓝图变成现实，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，别的不说，就几千年遗留下来的小农意识，我敢说你都无法战胜。”

我知道有难处，正因为这样也才有机会。你想呀，改变贫穷落后的面貌要是一帆风顺的事，还能轮到我吗？早有人做成了。”简单的哲理性，敢于并善于挑战他人攀不上去的高峰，才会显出与众不同。

这么说，你是死不回头啦？”水弈卓然的眼睛里喷射出怒火，恨不得把张昭烧成灰收藏在盒子里。

对，开弓没有回头箭。就是撞南墙上，我也要把墙撞倒，为乡亲们找出一条改变旧生活的路来，决不退缩或蹲在墙角下哭泣。”

既然三番五次苦口婆心地劝你都没用，我无话可说。”

那就这样吧。”张昭明白水弈卓然的意思，想进一步说服她，可话到嘴边上变了调儿。如果你还相信我，就请给予适当的关注，我会用事实证明：自己选的这条路没错。”

凡干大事者，需妥善处理亲情。张昭不是绝情的人，但为了事业决然割舍儿女情长，不顾水弈卓然的阻拦，义无反顾地再次离开省城，回到让他魂牵梦萦抱有希望的家乡。

有志耶，犟种耶？未来会作出评判。

性格决定行动。范小丫雷厉风行的作风决定她做事不拖泥带水，接到张昭的电话后，一刻也不停留，先在村里挨家挨户地收集水果箱，随后大张旗鼓地组织葡萄种植户摘果子。

挑最好的啊，头一炮可要打响了。”范小丫显得异常兴奋，在葡萄园之间穿梭吆喝，不只因为葡萄有了销路，更为张昭给村民们办了件好事做宣传。

张昭帮葡萄找到了婆家，不管成功的概率多大，起码为村长解了围，值得高看一眼，所以，当范小丫支使于大东骑摩托去公路边接张昭时，干勾鱼于得泉也私下里嘱咐儿子：你把张昭直接带家来”。

干勾鱼于得泉要插手此事，争取把销售葡萄的事做实，让村民相信，村长不光会打麻将，干其它事也有份儿。村长的盛情邀请正中张昭下怀，美丽的蓝图要变成现实，必须取得一村之主”的鼎力支持，借机与村长详细谈谈自己建设新农村的构想十分必要。

挺好，你这玩艺整的挺好看，不愧是念过学生的人。”干勾鱼于得泉应付了事，翻看完张昭的规划图，称赞时把学”读成xiao字音，显得古老又俏皮。

于村长的心思不在规划图上。

于大叔，你说咱村儿将来要发展成这样，那该多好啊！”满脑袋理想的张昭，想用美好前景和个人情绪感染一村之长。

可不是，能走上这样的路，住上这样的屋，咱土包子等于上天堂了。”干勾鱼于得泉敷衍着，他目前没有远大抱负，也不需要画饼充饥，找张昭只为解燃眉之急，把葡萄销出去才能解除心病。不过，以后的事以后再说，眼下最主要的是把那些破葡萄卖出去，不然他们天天搅和我。眼看要秋收了，我可没工夫跟他们折腾。”

只要你支持我，葡萄的事包在我身上。”张昭大包大揽，意在换得必要的帮助。

帮助具有相互性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要稳固必须互相帮助。

光我支持你没用啊，村长连芝麻官都不是，离K县里、乡里屁事也办不成。”干勾鱼于得泉是输血性”官员，认为上级不给资金，不予扶持，再好的规划也难实现。你一下生就在这村里生活，可你知道‘三不管儿’这个名字咋来的吗？”

难题。张昭自从记事就知道村名叫三不管儿”，却从未听人说过她名字的来历。

咱村儿原名不叫‘三不管儿’。”干勾鱼于得泉免费对张昭进行村史教育。还是成立人民公社那阵子，咱村儿因为地处三个公社的交界处，哪儿都够不上，划给谁谁都不愿要，踢皮球一样踢来踢去，结果留下‘三不管儿’这个外号儿，叫到现在，连原来村子叫啥名都想不起来了。你说，一个‘三不管儿’的地方，能干成啥大事？”

原来如此。”张昭恍然大悟，难怪在自己的记忆里，没见过上级领导来村里，三不管儿”不止是三个行政机构不愿管，准确地说是完全没人管，不便管，不出案子连警察都懒得来。不识庐山真面目，只缘身在此山中。”张昭发现并不熟悉生养自己的地方，连本村的历史都不了解，今后不定有多少意想不到的难题等在面前，看来光凭书生意气行不通啊！

正当张昭打算继续探讨，掌握更多历史情况以帮助自己完善计划时，范小丫旋风般闯进屋来。大忙的时候，二哥咋跑这躲清静来了，葡萄都摘完装好箱了，你看啥时候运走啊？”

为保证首战告捷，张昭亲自验收，也为保持果品新鲜，决定连夜送进城去。三不管儿村出售的第一车葡萄，要披星戴月地上路了。为造声势，张昭临时设计个小小的发车仪式，简短地讲了几句话，又亲自点燃一挂鞭炮，祝愿开市大吉。

鬼子溜刘春池家的农用车，荣幸地担当运输重任，满载着葡萄种植户的果实，沐浴着全村人喜悦的目光踏上征途。

可惜，农家的希望好比肥皂泡儿，刚上公路就破灭了。张昭查看时发现，经过崎岖坎坷的土路颠簸，车上的葡萄大部分头破血流变成汁儿了，若做葡萄酒可以省道工序，想吃却找不出几颗囫囵果来。

路啊路，严重制约着农村经济的发展！

张昭在懊恼中看到：惨痛事实是个教育村民的好例子。

一个爆炸性消息，风一样迅速传遍小小三不管儿村：刘遥被警察逮住了！

警察想逮的人跑不了，钻耗子洞都能抠出来；警察逮不住的人不是他多高明，那是没心思逮他。

刘遥案是督办案件，很快就落网了。

这条新闻让全村人震惊，不但鬼子溜刘春池一家极力否认，不少人都认为是谣言。可事实不容置疑，正当鬼子溜刘春池急头败脸四处辟谣时，李所长带着警察来到村里，他们证实：刘遥的确在南方某地被捕了。罪名是贩卖妇女儿童外加组织逼迫**。李所长此行的任务，奉命查抄所有刘遥用赃款给家里购买的东西，小到电视机大到农用车。

刘遥干事儿时胆大，犯事儿后胆小。接受审讯，彻底交待了为家里做的经济贡献。有了准确信息，警察没费啥事，照单收缴赃物，然后把小件装在农用车上拉走，弄得鬼子溜刘春池直呼倒霉，昨夜往省城送葡萄，要不出现颠烂的事半途返回，说不定这台车就能逃过没收了。

妄想。

你没问问李所长，钱妮儿那孩子是不是刘遥给绑走的，救回来没？”大东妈把钱妮儿从小带大，亲闺女一样，她不心痛鬼子溜刘春池家的财物，惦记邻居家的孩子。

问了，听说刘遥到现在还没承认他绑走了钱妮儿。”干勾鱼于得泉回答老伴的问话。

那可咋整？这孩子算丢‘实成’了，真是急死个人！”

你怎么又跑回来了？”

在运葡萄车出发仪式上，凑热闹的犟驴张海庆发现张昭，本欲揪住他质问，可大儿子谎说这是趁没上班前，帮大伙儿倒腾趟葡萄，属临时性工作，蒙混过去了。等到张昭半道再次回来，犟驴张海庆决心整清楚。原则问题不能马虎，不然白叫犟驴了。

我，”张昭拖着长声急速寻找合适的答题语言，争取既达到个人目的又不致于挨揍。

哼，看来你是狗改不了吃屎呀。”

犹豫是掩饰的大敌，犟驴张海庆从中看出了错。

爹，你老别生气，我先给你看样东西呗。”张昭知道自己面临的对手多么强势，为避实就虚，充分发挥年轻人头脑灵活的特长，采取迂回战术，分散其注意力以进为退，变被动为主动。

这是啥玩艺？”犟驴张海庆眼睛盯住张昭递过来的规划书，没看成是包藏祸心的炸弹，也没放松警惕。

听我慢慢给你讲。”张昭决定充分发挥演讲才能，给顽固的老爹包括家里其他人洗洗脑。

犟驴张海庆念小学时赶上文革”，随后辍学去放猪，稍大点又自悟木匠手艺，有限的文化知识早当咸菜就饭吃了，目前认识的字还不如麻将牌多。面对基础薄弱的人，讲解时理论性不能太强，主要侧重于直观性。用电脑做的道路、村舍、鱼塘、湖面、芦苇及庄稼地，色彩鲜艳非常逼真，其视觉效果相当好，看上去比实景还好。张昭一一指点着绘声绘色的描述，全家人听得入了迷，一时间都相信好日子已经临近。

只要努力，纸上的蓝图肯定能变成现实。”张昭举了许多外地农村发展的例子，结论是经过奋斗，三不管儿也可以旧貌换新颜。

这还早呢。”张昭最后一句话，点醒了沉浸在美梦中的犟驴张海庆。狗扑猪尿泡，指不定有影儿没影儿？就算能整成，还不知哪辈子呢？到那时我早死了，连骨头渣子都烂没了。”

犟驴张海庆缺少大公无私的精神，没有为大众着想的意愿，对自己享受不着的生活兴趣全无。

有志者事竟成。世上没有干不成的事。”张昭要先坚定家里人的信心，尤其是他那以倔强出名的老爹，让他相信，临死前肯定能见到成果。我们只要按照既定的发展规划一步步往前走，保证会达到目标，到那时你就享受吧。”

少给我灌迷魂汤，凭你的嘴一说事就能成，你是金口玉牙呀？”犟驴张海庆眼神里充满疑惑，死盯住张昭，突然回过味儿来。这么说，你是非回来种地不可了。”

爸，我想好了，是公鸡就要打鸣，即使干不成事，能唤醒沉睡的人们也是大功一件。”张昭决定勇敢地面对现实。

你想当打鸣的公鸡？嗨嗨，你们听听，他想当打鸣的公鸡，还唤醒什么沉睡的人。人家睡得好好的，你他妈给唤醒干啥？纯是找不自在。我，我，我叫你当公鸡。”犟驴张海庆本想不等儿子打鸣，先用鞋底子把他打叫唤了，可惜这会儿是光脚坐在火炕上，鞋已不知被地上的几只脚给踢哪儿去了。滚！你给我滚远点。你他妈不是老张家的子孙，愿意上哪儿打鸣上哪儿打鸣去，别在我跟前瞎叫唤。”

犟驴张海庆再次暴怒，他几把撕碎张昭用心血绘制的规划图，使劲儿砸到儿子的脸上，随即光脚下地直扑过去，要把张昭也撕碎了才解心头之恨。

把儿子赶出家门，犟驴张海庆的肚子里还气鼓鼓的。

怒气何时能消？

暂时说不准。